變形記

格里高爾所受的重創使他有一個月不能行動——那個蘋 果還一直留在他的身上,沒人敢去取下來,彷彿這是一個公 開的紀念品似的——他的受傷好象使父親也想起了他是家庭 的一員,儘管他現在很不幸,外形使人看了噁心,但是也不 應該把他看成是敵人,相反,家庭的責任正需要大家把厭惡 的心情壓下去,而用耐心來對待,只能是耐心,別的都無濟 於事。

雖然他的創傷損害了,而且也許是永久的損害了他行動 的能力,目前,他從房間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也得花好多好多 分鐘,活像個老弱的病人——說到上牆在目前更是談也不用 談——可是,在他自己看來,他的受傷還是得到了足夠的補 償,因為每到晚上——他早在一兩個小時以前就一心一意等 待着這個時刻了,起坐室的門總是大大地打開,這樣他就可 以躺在自己房間的暗處,家裡人看不見他,他卻可以看到三 個人坐在點上燈的桌子旁邊,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,這大概 是他們全都同意的。比起早先的偷聽,這可要強多了。

的確,他們的關係中缺少了先前那種活躍的氣氛。過去, 當他投宿在客棧狹小的寢室裡,疲憊不堪,要往潮滋滋的床 鋪上倒下去的時候,他總是以一種渴望的心情懷念這種氣氛 的。他們現在往往很沉默。晚飯吃完不久,父親就在扶手椅 裡打起瞌睡來;母親和妹妹就互相提醒誰都別說話;母親把 頭低低地俯在燈下,在給一家時裝店做精細的針線活;他妹 妹已經當了售貨員,為了將來找更好的工作,在利用晚上的 時間學習速記和法語。有時父親醒了過來,彷彿根本不知道 自己已經睡了一覺,還對母親說:“你今天幹了這麼多針線 活呀!”話才說完又睡着了,於是娘兒倆又交換一下疲倦的 笑容。

父親脾氣真執拗,連在家裡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,他 的睡衣一無用處地掛在鈎子上,他穿得整整齊齊,坐著坐著 就睡着了,好象隨時要去應差,即使在家裡也要對上司唯命 是從似的。這樣下來,雖則有母親和妹妹的悉心保護,他那 件本來就不是簇新的制服已經開始顯得臟了,格里高爾常常 整夜整夜地望着鈕扣老是擦得金光閃閃的外套上的一攤攤油 跡,老人就穿著這件外套極不舒服卻又是極安寧地坐在那裡 沉入了睡鄉。

一等鐘敲十下,母親就設法用婉言款語把父親喚醒,勸 他上床去睡,因為坐著睡休息不好,可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, 因為六點鐘就得去上班。可是自從他在銀行裡當了雜役以來, 不知怎的得了犟脾氣,他總想在桌子旁邊再坐上一會兒,可 是又總是重新睡着,到後來得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從扶 手椅弄到床上去。不管格里高爾的母親和妹妹怎樣不斷用溫 和的話一個勁兒地催促他,他總要閉着眼睛,慢慢地搖頭, 搖上一刻鐘,就是不肯站起來。母親拉著他的袖管,對著他 的耳朵輕聲說些甜蜜的話,他妹妹也扔下了功課跑來幫助母 親。可是格里高爾的父親還是不上鈎。他一味往椅子深處退 去。直到兩個女人抓住他的胳肢窩把他拉了起來,他才睜開 眼睛,看看這個,又看看那個,而且總要說:“我過的是什 麼日子呀。這就算是我安寧、平靜的晚年了嗎。”於是就由 兩個人攙扶着掙扎站起來,好不費力,彷彿自己對自己都是 一個沉重的負擔,還要她們一直扶到門口,這才揮揮手叫她 們回去,獨自往前走,可是母親還是放下了針線活,妹妹也 放下筆,追上去再攙他一把。

在這個操勞過度疲倦不堪的家庭裡,除了做絶對必需的 事情以外,誰還有時間替格里高爾操心呢?家計日益窘迫; 使女也給辭退了;一個篷着滿頭白髮高大瘦削的老媽子一早 一晚來替他們做些粗活;其它的一切家務事就落在格里高爾 母親的身上。此外,她還得做一大堆一大堆的針線活。連母 親和妹妹以往每逢參加晚會和喜慶日子總要驕傲地戴上的那 些首飾,也不得不變賣了,一天晚上,家裡人都在討論賣得 的價錢,格里高爾才發現了這件事。可是最使他們悲哀的就 是沒法從與目前的景況不相稱的住所裡遷出去,因為他們想 不出有什麼法子搬動格里高爾。可是格里高爾很明白,對他 的考慮並不是妨礙搬家的主要原因,因為他們滿可以把他裝 在一隻大小合適的盒子裡,只要留幾個通氣的孔眼就行了; 他們徹底絶望了,還相信他們是注定了要交上這種所有親友 都沒交過的厄運,這才是使他們沒有遷往他處的真正原因。

世界上要求窮人的一切他們都已儘力做了:父親在銀行裡給 小職員賣早點,母親把自己的精力耗費在替陌生人縫內衣上, 妹妹聽顧客的命令在櫃檯後面急急地跑來跑去,超過這個界 限就是他們力所不及的了。把父親送上了床,母親和妹妹就 重新回進房間,他們總是放下手頭的工作,靠得緊緊地坐著, 臉挨着臉,接着母親指指格里高爾的房門說:“把這扇門關 上吧,葛蕾特。”於是他重新被關入黑暗中,而隔壁的兩個 女人就涕泗交流起來,或是眼眶乾枯地瞪着桌子;逢到這樣 的時候,格里高爾背上的創傷總要又一次地使他感到疼痛難 忍。

不管是夜晚還是白天,格里高爾都几乎不睡覺。有一個 想法老是折磨他:下一次門再打開時他就要像過去那樣重新 挑起一家的擔子了;隔了這麼久以後,他腦子裡又出現了老 板、秘書主任、那些旅行推銷員和練習生的影子,他彷彿還 看見了那個其蠢無比的聽差、兩三個在別的公司裡做事的朋 友、一個鄉村客棧裡的侍女,這是個一閃即逝的甜蜜的回憶; 還有一個女帽店裡的出納,格里高爾慇勤地向她求過愛,但 是讓人家捷足先登了——他們都出現了,另外還有些陌生的 或他几乎已經忘卻的人,但是他們非但不幫他和他家庭的忙, 卻一個個都那麼冷冰冰,格里高爾看到他們從眼前消失,心 裡只有感到高興。

另外,有的時候,他沒有心思為家庭擔憂 ,卻因為家人那樣忽視自己而積了一肚子的火,他自己也弄 不清楚到底愛吃什麼,卻打算闖進食物儲藏室去把本該屬於 他份內的食物叼走。他妹妹再也不考慮拿什麼他可能最愛吃 的東西來喂他了,只是在早晨和中午上班以前匆匆忙忙地用 腳把食物撥進來,手頭有什麼就給他吃什麼,到了晚上只是 用掃帚一下子再把東西掃出去,也不管他是嘗了幾口呢,還 是--這是最經常的情況--連動也沒有動。她現在總是在 晚上給他打掃房間,她的打掃不能再草率了。牆上儘是一縷 縷灰塵,到處都是成團的塵土和髒東西。起初格里高爾在妹 妹要來的時候總待在特別骯髒的角落裡,他的用意也算是以 此責難她。可是即使他再蹲上幾個星期也無法使她有所改進 ;她跟他一樣完全看得見這些塵土,可就是決心不管。

不但 如此,她新近脾氣還特別暴躁,這也不知怎的傳染給了全家 人,這種脾氣使她認定自己是格里高爾房間唯一的管理人。 他的母親有一回把他的房間徹底掃除了一番,其實不過是用 了幾桶水罷了--房間的潮濕當然使格里高爾大為狼狽,他 攤開身子陰鬱地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--可是母親為這事 也受了罪。那天晚上,妹妹剛察覺到他房間所發生的變化, 就怒不可遏地衝進起坐室,而且不顧母親舉起雙手苦苦哀求, 竟號啕大哭起來,她的父母--父親當然早就從椅子裡驚醒 站立起來了--最初只是無可奈何地愕然看著,接着也捲了 進來;父親先是責怪右邊的母親,說打掃格里高爾的房間本 來是女兒的事,她真是多管閒事;接着又尖聲地對左邊的女 兒嚷叫,說以後再也不讓她去打掃格里高爾的房間了;而母 親呢,卻想把父親拖到臥室裡去,因為他已經激動得不能控 制自己了;妹妹哭得渾身發抖,只管用她那小拳頭擂打桌子; 格里高爾也氣得發出很響的嗤嗤聲,因為沒有人想起關上門, 省得他看到這一場好戲,聽到這麼些熱閙。

可是,即使妹妹因為一天工作下來疲累不堪,已經懶得 像先前那樣去照顧格里高爾了,母親也沒有自己去管的必要, 而格里高爾倒也根本不會給忽視,因為現在有那個老媽子了。 這個老寡婦的結實精瘦的身體使她經受了漫長的一生中所有 最最厲害的打擊,她根本不怕格里高爾。她有一次完全不是 因為好奇,而純粹是出於偶然打開了他的房門,看到了格里 高爾,格里高爾吃了一驚,便四處奔跑了起來,其實老媽子 根本沒有追他,只是叉着手站在那兒罷了。從那時起,一早 一晚,她總不忘記花上幾分鐘把他的房門打開一些來看看他。 起先她還用自以為親熱的話招呼他,比如:“來呀,嗨,你 這只老屎殻郎!”或者是:“瞧這老屎殻郎哪,嚇!”對於 這樣的攀談格里高爾置之不理,只是一動不動地待在原處, 就當那扇門根本沒有開。與其容許她興緻一來就這樣無聊地 滋擾自己,還不如命令她天天打掃他的房間呢,這粗老媽子! 有一次,是在清晨--急驟的雨點敲打着窗玻璃,這大概是 春天快來臨的徵兆吧--她又來羅嗦了,格里高爾好不惱怒, 就向她衝去,彷彿要咬她似的,雖然他的行動既緩慢又軟弱 無力。可是那個老媽子非但不害怕,反而把剛好放在門旁的 一張椅子高高舉起,她的嘴張得老大,顯然是要等椅子往格 裡高爾的背上砸去才會閉上。“你又不過來了嗎?”看到格 裡高爾掉過頭去,她一面問,一面鎮靜地把椅子放回牆角。

格里高爾現在簡直不吃東西了。只有在他正好經過食物 時才會咬上一口,作為消遣,每次都在嘴裡嚼上一個小時, 然後又重新吐掉。起初他還以為他不想吃是因為房間裡凌亂 不堪,使他心煩,可是他很快也就習慣了房間裡的種種變化。 家裡人已經養成習慣,把別處放不下的東西都塞到這兒來, 這些東西現在多得很,因為家裡有一個房間租給了三個房客。 這些一本正經的先生--他們三個全都蓄着大鬍子,這是格 裡高爾有一次從門縫裡看到的--什麼都要井井有條,不光 是他們的房間裡得整齊,因為他們既然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 員了,他們就要求整個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如此,特別是廚 房。他們無法容忍多餘的東西,更不要說髒東西了。此外, 他們自己用得着的東西几乎都帶來了。因此就有許多東西多 了出來,賣出去既不值錢,扔掉也捨不得。這一切都千流歸 大海,來到了格里高爾的房間。同樣,連煤灰箱和垃圾箱也 來了。凡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乾脆給那老媽子扔了進來,她 做什麼都那麼毛手毛腳;幸虧格里高爾往往只看見一隻手扔 進來一樣東西,也不管那是什麼。她也許是想等到什麼時機 再把東西拿走吧,也許是想先堆起來再一起扔掉吧,可是實 際上東西都是她扔在哪兒就在哪兒,除非格里高爾有時嫌礙 路,把它推開一些,這樣做最初是出於必須,因為他無處可 爬了,可是後來卻從中得到越來越多的樂趣,雖則在這樣的 長途跋涉之後,由於悒鬱和極度疲勞,他總要一動不動地一 連躺上好幾個小時。

由於房客們常常要在家裡公用的起坐室裡吃晚飯,有許 多個夜晚房門都得關上,不過格里高爾很容易也就習慣了, 因為晚上即使門開着他也根本不感興趣,只是躺在自己房間 最黑暗的地方,家裡人誰也不注意他。不過有一次老媽子把 門開了一道縫,門始終微開着,連房客們進來吃飯點亮了燈 的時候也是如此。他們大模大樣地坐在桌子的上首,在過去, 這是父親、母親和格里高爾吃飯時坐的地方,三個人攤開餐 巾,拿起了刀叉。立刻,母親出現在對面的門口,手裡端了 一盤肉,緊跟着她的是妹妹,拿的是一盤堆得高高的土豆。 食物散髮着濃密的水蒸氣。房客們把頭傴在他們前面的盤子 上,彷彿在就餐之前要細細察看一番似的,真的,坐在當中 像是權威人士的那一位,等肉放到碟子裡就割了一塊下來, 顯然是想看看夠不夠嫩,是否應該退給廚房。他作出滿意的 樣子,焦急地在一旁看著的母親和妹妹這才舒暢地鬆了口氣, 笑了起來。

家裡的人現在都到廚房去吃飯了。儘管如此,格里高爾 的父親到廚房去以前總要先到起坐室來,手裡拿着帽子,深 深地鞠一躬,繞着桌子轉上一圈。房客們都站起來,鬍子裡 含含糊糊地哼出一些聲音。父親走後,他們就簡直不發一聲 地吃他們的飯。格里高爾自己也覺得奇怪,他竟能從飯桌上 各種不同的聲音中分辨出他們的咀嚼聲,這聲音彷彿在向格 裡高爾示威:要吃東西就不能沒有牙齒,即使是最堅強的牙 床,只要沒有牙齒,也算不了什麼。“我餓壞了,”格里高 爾悲哀地自言自語道,“可是又不能吃這種東西。這些房客 拚命往自己肚子裡塞,可是我卻快要餓死了!”

就在這天晚上,廚房裡傳來了小提琴的聲音--格里高 爾蟄居以來,就不記得聽到過這種聲音。房客們已經用完晚 餐了,坐在當中的那個拿出一份報紙,給另外兩個人一人一 頁,這時他們都舒舒服服往後一靠,一面看報一面抽菸。小 提琴一響他們就豎起耳朵,站起身來,躡手躡腳地走到前廳 的門口,三個人擠成一堆,廚房裡準是聽到了他們的動作聲, 因為格里高爾的父親喊道:“拉小提琴妨礙你們嗎,先生們? 可以馬上不拉的。”“沒有的事,”當中那個房客說,“能 不能請小姐到我們這兒來,在這個房間里拉,這兒不是方便 得多舒服得多嗎?”“噢,當然可以。”格里高爾的父親喊 道,彷彿拉小提琴的是他似的。於是房客們就回進起坐室去 等了。很快,格里高爾的父親端了琴架,母親拿了樂譜,妹 妹挾着小提琴進來了。妹妹靜靜地作着一切準備;他的父母 從來沒有出租過房間,因此過分看重了對房客的禮貌,都不 敢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了;父親靠在門上,右手插在號衣 兩顆鈕扣之間,鈕扣全扣得整整齊齊的;有一位房客端了一 把椅子請母親坐,他正好把椅子放在牆角邊,她也沒敢挪動 椅子,就在牆角邊坐了下來。

格里高爾的妹妹開始拉琴了; 在她兩邊的父親和母親用 心地瞧著她雙手的動作。格里高爾受到吸引,也大膽地向前 爬了幾步,他的頭實際上都已探進了起坐室。他對自己越來 越不為別人着想几乎已經習以為常了;有一度他是很以自己 的知趣而自豪的。這樣的時候他實在更應該把自己藏起來才 是,因為他房間裡灰塵積得老厚,稍稍一動就會飛揚起來, 所以他身上也蒙滿灰塵,背部和兩側都沾滿了絨毛、髮絲和 食物的渣腳,走到哪裡就帶到哪裡;他現在對一切都無動于 衷,已經不屑于像過去有個時期那樣,一天翻過身來在地毯 上擦上幾次了。儘管現在這麼邋遢,他卻老着臉皮地走前幾 步,來到起坐室一塵不染的地板上。

顯然,誰也沒有注意到他。家裡人完全沉浸在小提琴的 音樂聲中;房客們呢,他們起先雙手插在口袋裏,站得離樂 譜那麼近,以致都能看清樂譜了,這顯然對他妹妹是有所妨 礙的,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退到窗子旁邊,低着頭竊竊私 語起來,使父親向他們投來不安的眼光。的確,他們表示得 不能再露骨了,他們對於原以為是優美悅耳的小提琴演奏已 經失望,他們已經聽夠了,只是處于禮貌才讓自己的寧靜受 到打擾。從他們不斷把煙從鼻子和嘴裡噴向空中的模樣,就 可以看出他們的不耐煩。可是格里高爾的妹妹琴拉得真美。 她的臉側向一邊,眼睛專注而悲哀地追遁着樂譜上的音符。 格里高爾又向前爬了幾步,而且把頭低垂到地板上,希望自 己的眼光也許能遇上妹妹的視線。音樂對他有這麼大的魔力, 難道因為他是動物嗎?他覺得自己一直渴望着某種營養,而 現在他已經找到這種營養了。他決心再往前爬,一直來到妹 妹的跟前,好拉拉她的裙子讓她知道,她應該帶了小提琴到 他房間裡去,因為這兒誰也不像他那樣欣賞她的演奏。他永 遠也不讓她離開他的房間,至少,只要他還活着;他那可怕 的形狀將第一次對自己有用;他要同時守望着房間裡所有的 門,誰闖進來就啐誰一口;他妹妹當然不受任何約束,她願 不願和他待在一起那要隨她的便;她將和他並排坐在沙發上, 俯下頭來聽他吐露他早就下定的要送她進音樂學院的決心, 要不是他遭到不幸,去年聖誕節--聖誕節準是早就過了吧? --他就要向所有人宣佈了,而且他是完全不容許任何反對 意見的。在聽了這樣的傾訴以後,妹妹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縱 橫,這時格里高爾就要爬上她的肩膀去吻她的脖子,由於出 去做事,她脖子上現在已經不繫絲帶,也沒有高領子。

“薩姆沙先生!”當中的那個房客向格里高爾的父親喊 道,一面不多說一句話地指着正在慢慢往前爬的格里高爾。 小提琴聲戛然而止,當中的那個房客先是搖着頭對他的朋友 笑了笑,接着又瞧起格里高爾來。父親並沒有來趕格里高爾, 卻認為更要緊的是安慰房客,雖然他們根本沒有激動,而且 顯然覺得格里高爾比小提琴演奏更為有趣。他急忙向他們走 去,張開胳膊,想勸他們回到自己房間去,同時也是擋住他 們,不讓他們看見格里高爾。他們現在倒真的有點兒惱火了, 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老人的行為呢還是因為他們如今才發 現住在他們隔壁的竟是格里高爾這樣的鄰居。他們要求父親 解釋清楚,也跟他一樣揮動着胳膊,不安地拉著自己的鬍子, 萬般不情願地向自己的房間退去。格里高爾的妹妹從演奏突 然給打斷後就獃若木鷄,她拿了小提琴和弓垂着手不安地站 着,眼睛瞪着樂譜,這時也清醒了過來。她立刻打起精神, 把小提琴往坐在椅子上喘得透不過氣來的母親的懷裡一塞, 就衝進了房客們房間,這時,父親像趕羊似地把他們趕得更 急了。可以看見被縟和枕頭在她熟練的手底下在床上飛來飛 去,不一會兒就鋪得整整齊齊。三個房客尚未進門她就鋪好 了床溜出來了。老人好像又一次讓自己犟脾氣占了上風,竟 完全忘了對房客應該尊敬。他不斷地趕他們,最後來到臥室 門口,那個當中的房客都用腳重重地頓地板了,這才使他停 下來。那個房客舉起一隻手,一邊也對格里高爾的母親和妹 妹掃了一眼,他說:“我要求宣佈,由於這個住所和這家人 家的可憎的狀況。”--說到這裡他斬釘截鐵地往地上啐了 一口--“我當場通知退租。我住進來這些天的房錢當然一 個也不給;不但如此,我還打算向您提出對您不利的控告, 所依據的理由--請您放心好了--也是證據確鑿的。”他 停了下來,瞪着前面,彷彿在等待什麼似的。這時他的兩個 朋友也就立刻衝上來助威,說道:“我們也當場通知退租。” 說完為首的那個就抓住把手砰的一聲帶上了門。 格里高爾的父親用雙手摸索着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 ,跌進了他的椅子;看上去彷彿打算攤開身子像平時晚間那 樣打個瞌睡,可是他的頭分明在顫抖,好像自己也控制不了, 這證明他根本沒有睡着。在這些事情發生前後,格里高爾還 是一直安靜地待在房客發現他的原處。計劃失敗帶來的失望, 也許還有極度饑餓造成的衰弱,使他無法動彈。他很害怕, 心裡算準這樣極度緊張的局勢隨時都會導致對他發起總攻擊, 於是他就躺在那兒等待着。就連聽到小提琴從母親膝上、從 顫抖的手指裡掉到地上,發出了共鳴的聲音,他還是毫無反 應。

“親愛的爸爸媽媽,”妹妹說話了,一面用手在桌子上 拍了拍,算是引子,“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。你們也許 不明白,我可明白。對這個怪物,我沒法開口叫他哥哥,所 以我的意思是:我們一定得把他弄走。我們照顧過他,對他 也算是仁至義盡了,我想誰也不能責怪我們有半分不是了。”

“她說得對極了。”格里高爾的父親自言自語地說。母 親仍舊因為喘不過氣來憋得難受,這時候又一手捂着嘴乾咳 起來,眼睛裡露出瘋狂的神色。

他妹妹奔到母親跟前,抱住了她的頭。父親的頭腦似乎 因為葛蕾特的話而茫然不知所從了;他直挺挺地坐著,手指 撫弄着他那頂放在房客吃過飯還未撤下去的盆碟之間的制帽, 還不時看看格里高爾一動不動的身影。

“我們一定要把他弄走,”妹妹又一次明確地對父親說, 因為母親正咳得厲害,根本連一個字也聽不見,“他會把你 們拖垮的,我知道準會這樣。咱們三個人都已經拼了命工作, 再也受不了家裡這樣的折磨了。至少我是再也無法忍受了。” 說到這裡她痛哭起來,眼淚都落在母親臉上,於是她又機械 地替母親把淚水擦乾。

“我的孩子,”老人同情地說,心裡顯然非常明白,“ 不過我們該怎麼辦呢?”

格里高爾的妹妹只是聳聳肩膀,表示雖然她剛纔很有自 信心,可是哭過一場以後,又覺得無可奈何了。

“如果他能懂得我們的意思。”父親半帶疑問地說;還 在哭泣的葛蕾特猛烈地揮了一下手,表示這是不可思議的。

“如果他能懂得我們的意思,”老人重複說,一面閉上 眼睛,考慮女兒的反面意見,“我們倒也許可以和他談妥。 不過事實上--”

“他一定得走,”格里高爾的妹妹喊道,“這是唯一的 辦法,父親。你們一定要拋開這個念頭,認為這就是格里高 爾。我們好久以來都這樣相信,這就是我們一切不幸的根源。 這怎麼會是格里高爾呢?如果這是格里高爾, 他早就會明白 人是不能跟這樣的動物一起生活的,他就會自動地走開。 這 樣,我雖然沒有了哥哥,可是我們就能生活下去,並且會尊 敬地紀唸著他。可現在呢,這個東西把我們害得好苦,趕走 我們的房客,顯然想獨霸所有的房間,讓我們都睡到溝壑裡 去。瞧呀,父親,”她立刻又尖聲叫起來,“他又來了!” 在格里高爾所不能理解的驚惶失措中她竟拋棄了自己的母親 ,事實上她還把母親坐著的椅子往外推了推,彷彿是為了離 格里高爾遠些,她情願犧牲母親似的。接着她又跑到父親背 後,父親被她的激動弄得不知如何是好,也站了起來張開手 臂彷彿要保護她似的。

可是格里高爾根本沒有想嚇唬任何人,更不要說自己的 妹妹了。他只不過是開始轉身,好爬回自己的房間去,不過 他的動作瞧著一定很可怕,因為在身體不靈活的情況下,他 只有昂起頭來一次又一次地支着地板,才能完成困難的向後 轉的動作。他的良好的意圖似乎給看出來了;他們的驚慌只 是暫時性的。現在他們都陰鬱而默不作聲地望着他。母親躺 在椅子裡,兩條腿僵僵地伸直着,並緊在一起,她的眼睛因 為疲憊已經几乎全閉上了;父親和妹妹彼此緊靠地坐著,妹 妹的胳膊還圍在父親的脖子上。

也許我現在又有氣力轉過身去了吧,格里高爾想,又開 始使勁起來。他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喘口氣。

誰也沒有催他; 他們完全聽任他自己活動 。一等他調轉了身子, 他馬上就 徑直爬回去。房間和他之間的距離使他驚訝不已,他不明白 自己身體這麼衰弱,剛纔是怎麼不知不覺就爬過來的。他一 心一意地拚命快爬,几乎沒有注意家裡人連一句話或是一下 喊聲都沒有發出,以免妨礙他的前進。

只是在爬到門口時他 才扭過頭來,也沒有完全扭過來,因為他頸部的肌肉越來越 發僵了,可是也足以看到誰也沒有動,只有妹妹站了起來。 他最後的一瞥是落在母親身上的,她已經完全睡着了。

還不等他完全進入房間,門就給倉促地推上,閂了起來, 還上了鎖。後面突如其來的響聲使他大吃一驚,身子下面那 些細小的腿都嚇得發軟了。這麼急急忙忙的是他的妹妹。她 早已站起身來等着,而且還輕快地往前跳了幾步,格里高爾 甚至都沒有聽見她走近的聲音,她擰了擰鑰匙把門鎖上以後 就對父母親喊道:“總算鎖上了!”

“現在又該怎麼辦呢?”格里高爾自言自語地說,向四 周圍的黑暗掃了一眼。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能動彈 了。這並沒有使他吃驚,相反,他依靠這些又細又弱的腿爬 了這麼多路,這倒真是不可思議。其它也沒有什麼不舒服的 地方了。的確,他整個身子都覺得痠疼,不過也好像正在減 輕,以後一定會完全不疼的。他背上的爛蘋果和周圍發炎的 地方都蒙上了柔軟的塵土,早就不太難過了。他懷着溫柔和 愛意想著自己的一家人。他消滅自己的決心比妹妹還強烈呢, 只要這件事真能辦得到。他陷在這樣空虛而安謐的沉思中, 一直到鐘樓上打響了半夜三點。從窗外的世界透進來的第一 道光線又一次地喚醒了他的知覺。接着他的頭無力地頽然垂 下,他的鼻孔裡也呼出了最後一絲搖曳不定的氣息。

清晨,老媽子來了--一半因為力氣大,一半因為性子 急躁,她總把所有的門都弄得乒乒乓乓,也不管別人怎麼經 常求她聲音輕些,別讓整個屋子的人在她一來以後就睡不成 覺--她照例向格里高爾的房間張望一下,也沒發現什麼異 常之處。她以為他故意一動不動地躺着裝模作樣;她對他作 了種種不同的猜測。她手裡正好有一把長柄掃帚,所以就從 門口用它來撥撩格里高爾。這還不起作用,她惱火了,就更 使勁地捅,但是只能把他從地板上推開去,卻沒有遇到任何 抵抗,到了這時她才起了疑竇。很快她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, 於是睜大眼睛,吹了一下口哨,她不多逗留,馬上就去拉開 薩姆沙夫婦臥室的門,用足氣力向黑暗中嚷道:“你們快去 瞧,它死了;它躺在那踹腿了。一點氣兒也沒有了!”

薩姆沙先生和太太從雙人床上坐起身體,獃若木鷄,直 到弄清楚老媽子的消息到底是什麼意思,才慢慢地鎮定下來。 接着他們很快就爬下了床,一個人爬一邊,薩姆沙先生拉過 一條毯子往肩膀上一披,薩姆沙太太光穿著睡衣;他們就這 麼打扮着進入了格里高爾的房間。同時,起坐室的房門也打 開了,自從收了房客以後葛蕾特就睡在這裡;她衣服穿得整 整齊齊,彷彿根本沒有上過床,她那蒼白的臉色更是證明了 這點。“死了嗎?”薩姆沙太太說,懷疑地望着老媽子,其 實她滿可以自己去看個明白的,但是這件事即使不看也是明 擺着的。“當然是死了。”老媽子說,一面用掃帚柄把格里 高爾的屍體遠遠地撥到一邊去,以此證明自己的話沒錯。薩 姆沙太太動了一動,彷彿要阻止她,可是又忍住了。“那麼, ”薩姆沙先生說,“讓我們感謝上帝吧。”他在身上畫了個 十字,那三個女人也照樣做了。

葛蕾特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那 個屍體,她說:“瞧他多瘦呀。他已經有很久什麼也不吃了。 東西放進去,出來還是原封不動。”的確,格里高爾的身體 已經完全乾癟了,現在他的身體再也不由那些腿腳支撐着, 所以可以不受妨礙地看得一清二楚了。

“葛蕾特,到我們房裡來一下。”薩姆沙太太帶著憂傷 的笑容說道,於是葛蕾特回過頭來看看屍體,就跟着父母到 他們的臥室裡去了。老媽子關上門,把窗戶大大地打開。雖 然時間還很早,但新鮮的空氣裡也可以察覺一絲暖意。畢竟 已經是三月底了。

三個房客走出他們的房間,看到早餐還沒有擺出來覺得 很驚訝;人家把他們忘了。“我們的早飯呢?”當中的那個 房客惱怒地對老媽子說。可是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,一言不 發很快地作了個手勢,叫他們上格里高爾的房間去看看。他 們照着做了,雙手插在不太體面的上衣的口袋裏,圍住格里 高爾的屍體站着,這時房間裡已經在亮了。

臥室的門打開了。薩姆沙先生穿著制服走出來,一隻手 攙着太太,另一隻手攙着女兒。他們看上去有點像哭過似的, 葛蕾特時時把她的臉偎在父親的懷裡。

“馬上離開我的屋子!”薩姆沙先生說,一面指着門口, 卻沒有放開兩邊的婦女。“您這是什麼意思?”當中的房客 說,往後退了一步,臉上掛着諂媚的笑容。另外那兩個把手 放在背後,不斷地搓着,彷彿在愉快地期待着一場必操勝券 的惡狠狠的毆鬥。“我的意思剛纔已經說得明白了。”薩姆 沙先生答道,同時輓着兩個婦女筆直地向房客走去。那個房 客起先靜靜地堅守着自己的崗位,低了頭望着地板,好像他 腦子裡正在產生一種新的思想體系。“那麼咱們就一定走。” 他終於說道,同時抬起頭來看看薩姆沙先生,彷彿他既然這 麼謙卑,對方也應對自己的決定作出新的考慮才是。但是薩 姆沙先生僅僅睜大眼睛很快地點點頭。這樣一來,那個房客 真的跨着大步走到門廳裡去了,好幾分鐘以來,那兩個朋友 就一直地旁邊聽著,也不再磨拳擦掌,這時就趕緊跟着他走 出去,彷彿害怕薩姆沙先生會趕在他們前面進入門廳,把他 們和他們的領袖截斷似的。在門廳裡他們三人從衣鉤上拿起 帽子,從傘架上拿起手杖,默不作聲地鞠了個躬,就離開了 這套房間。薩姆沙先生和兩個女人因為不相信--但這種懷 疑馬上就證明是多餘的--便跟着他們走到樓梯口,靠在欄 桿上瞧著這三個人慢慢地然而確實地走下長長的樓梯,每一 層樓梯一拐彎他們就消失了,但是過了一會兒又出現了;他 們越走越遠,薩姆沙一家人對他們的興趣也越來越小,當一 個頭上頂着一盤東西的得意洋洋的肉鋪小伙計在樓梯上碰到 他們又走過他們身旁以後,薩姆沙先生和兩個女人立刻離開 樓梯口,回進自己的家,彷彿卸掉了一個負擔似的。

他們決定這一天完全用來休息和閒逛;他們幹活幹得這 麼辛苦,本來就應該有些調劑,再說他們現在也完全有這樣 的需要。於是他們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,寫三封請假信,薩 姆沙先生寫給銀行的管理處,薩姆沙太太給她的東家,葛蕾 特給她公司的老闆。他們正寫到一半,老媽子走進來說她要 走了,因為早上的活兒都幹完了。起先他們只是點點頭,並 沒有抬起眼睛,可是她老在旁邊轉來轉去,於是他們不耐煩 地瞅起她來了。“怎麼啦?”薩姆沙先生說。老媽子站在門 口笑個不住,彷彿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他們,但是人家不尋 根究底地問,她就一個字也不說。她帽子上那根筆直豎著的 小小的鴕鳥毛,此刻居然輕浮地四面搖擺着,自從僱了她, 薩姆沙先生看見這根羽毛就心煩。“那麼,到底是怎麼回事? ”薩姆沙太太問了,只有她在老媽子的眼裡還有幾分威望。 “哦,”老媽子說,簡直樂不可支,都沒法把話順順噹噹地 說下去,“這麼回事,你們不必操心怎麼樣弄走隔壁房間裡 的東西了。我已收拾好了。”薩姆沙太太和葛蕾特重新低下 頭去,彷彿是在專心地寫信;薩姆沙先生看到她一心想一五 一十地說個明白,就果斷地舉起一隻手阻住了她。既然不讓 說,老媽子就想自己也忙得緊呢,她滿肚子不高興地嚷道: “回頭見,東家。”急急地轉身就走,臨走又把一扇扇的門 弄得乒乒乓乓直響。

“今天晚上就告訴她以後不用來了。”薩姆沙先生說, 可是妻子和女兒都沒有理他,因為那個老媽子似乎重新驅走 了她們剛剛獲得的安寧。她們站起身來,走到窗戶前,站在 那兒,緊緊地抱在一起。薩姆沙先生坐在椅子裡轉過身來瞧 着她們,靜靜地把她們觀察了好一會兒。接着他嚷道:“來 吧,喂,讓過去的都過去吧,你們也想想我好不好。”兩個 女人馬上答應了,她們趕緊走到他跟前,安慰他,而且很快 就寫完了信。

於是他們三個一起離開公寓,已有好幾個月沒有這樣的 情形了,他們乘電車出城到郊外去。車廂裡充滿溫暖的陽光, 只有他們這幾個乘客。他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談起了將來的 前途,仔細一研究,前途也並不太壞,因為他們過去從未真 正談過彼此的工作,現在一看,工作都滿不錯,而且還很有 發展前途。目前最能改變他們情況的當然是搬一個家,他們 想找一所小一些、便宜一些、地址更適中也更易於收拾的公 寓,要比格里高爾選的目前這所更加實用。正當他們這樣聊 着,薩姆沙先生和太太在逐漸注意到女兒的心情越來越快活 以後,老兩口几乎同時突然發現,雖然最近女兒經歷了那麼 多的憂患,臉色蒼白,但是她已經成長為一個身材豐滿的美 麗的少女了。他們變得沉默起來,而且不自然地交換了個互 相會意的眼光,他們心裡打定主意,快該給她找個好女婿了。 彷彿要證實他們新的夢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,在旅途終結時, 他們的女兒第一個跳起來,舒展了幾下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 身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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